五号文件成了终结
问题从1984年开始变得复杂。农村改革开始与城市利益息息相关。这一年,农研室提出改革粮食统销统购制度——1953年建立这一体制,是为了低价收购粮食,以支撑工业建设。
当杜润生和时任国务院副总理姚依林谈起这一设想时,姚依林对他说:“老杜啊,让农民做点额外贡献,这种体制恐怕得维持下去。”杜润生说,“做贡献我不反对,但应贡献到明处。5%的土地税可提一两个百分点,其他都平等交换,以有利于激励生产。”姚依林说,“时机成熟可以这样搞。”
这一年大丰收带来粮食卖难、存难、运难,刚好是个契机。他们着手改革统购统销制度,取而代之的是合同收购和市场收购。这形成了1985年的一号文件主要内容。可1985年粮食出现大减产,随之而来的是粮价上涨、抢购恐慌,以及激烈的干群冲突。
事后看来,杜润生认为“大减产”另有原因,简要归纳有三:一是连年丰收的农民发展多种经营,转移了投入方向;二是政府对大丰收准备不足,采取了购粮“打白条”和拒购行为;三是改革统销统购制度时,合同制的细节不够科学,不能鼓励农民继续生产——在当时,这成了一些人否定农研室的证据。
这些人窃窃私语,说包产到户走到了尽头。赵树凯观察到,从上层到外界对于九号院有了质疑,甚至是激烈批评;农村改革研究陷入了某种僵局,九号院似乎有找不到北的感觉。“在餐厅吃饭,或者在班车上,聊起下一步的改革,明显感到改革着力点不甚清晰。”
五号文件果然成了终结,之后两年就没有像前几年那样的指导文件颁发。在戴小京看来,这已不是发一个文件就能解决农村问题的年代了,利益矛盾日趋复杂。
1989年初,戴小京去海里参加国务院副秘书长主持的粮食协调会,听到有关部委和有关省区在讨价还价,终于体会到“管柴盐油米的是怎么过日子的”。他们自然和作为改革咨议机构的农研室有所分歧,“执行部门觉得你们老影响我过日子,老想着改革,我日子都过不了,改个屁,是吧?他说我刚要把日子过好,你又改。我们则说过日子的人太保守,要你们这么过,就过到黑去了。但终归还是过日子的人多,一旦出点什么问题,大家都说是我们把这篓子捅大的。”
这一年,“物价闯关”已经失败,当戴小京去参加物价改革会议时,能感到艰难的关口已经来临。会上,物价局几位局长:一个管今年的价格改革,另一个管明后年的价格,还有一个管长远价格的,都说自己这个阶段动不了。“改革”像是烫手芋头,成了击鼓传花。
九号院伴随着这时代,结束了。
体制内的博弈
多年后,赵树凯再次经过九号院。当年向往做研究的秘书,如今已是著名三农学者。2006年给胡锦涛等政治局委员讲课时,他想起19年前陪同纪登奎去贵州调研,纪登奎和胡锦涛晤谈的那些场景。从中南海到九号院,他时常感慨,“我是毛主席的遗少,已经落在了时代后面。”
走在时代前面的年轻人意气风发,不曾想九号院也物是人非了。
农研室撤销后,人员分往5个部门,人最多的是农业部农研中心,段应碧任主任,“他是九号院的承上启下者。”魏唯说。但段应碧并不认同,“全会把阶段目标、大的路子都定了,我就是贯彻,只能按照那个做。不是我想做什么。”
1992年刚刚入夏,江泽民在中央党校发表讲话,提出“社会主义市场经济”——一个混合了左右的复杂词汇,借助它,改革之船又被拉回了航道。不久,中共中央决定成立农村工作领导小组,以填补九号院撤销留下的空白。段应碧主管办公室工作,手下只有七八个人,办起事来常常捉襟见肘,后来干脆把陈锡文调了进去。
魏唯1990年代初去参加一次座谈会,满眼都是旧同事,大家纷纷议论,“农业软科学的研究经费很有限,研究能力强的业务人员,更多地参与了基金会资助的国际研究,只拿有限的时间应对政府任务”。
农村改革形势却丝毫没有变得轻松。财政“分灶吃饭”已实施5年多,财权过度集中到中央,全国两千多个县级政府一半入不敷出……段应碧不断听到这些消息。
1993年人代会上,他们提出增加农村财政拨款,改善教育和医疗条件。“那就加点吧,实在看不下去了,几乎每个领导都是这个看法。正说呢,不行了!”说到这儿,段应碧停下了手中的香烟,“美国向伊拉克发射巡航导弹,从烟囱钻进去,在一楼爆炸,百米外新华社记者所在的酒店却毫发无损。这个太厉害,咱们没有点东西不行,要搞杀手锏,就要钱。当时只有3500亿元的财政,怎么办?”
预备给农村增加的拨款只能作罢。那些年里苏联解体、东欧剧变的阴影还在飘荡。电视里的中国将军再也不夸耀战士们一不怕苦二不怕死,而是兴奋地介绍更换了多少新式武器。
撂荒了耕地的农民投身城市“盲流大军”,出现在所有可能的街角和天桥。而国企改革正造就着史无前例的失业人口,1995年城市中有564万人衣食无着,250万人领取救济金——就业机会首先属于城市失业者,对于驱赶和收容,农民工只能选择忍受。
“80年代的改革是意识形态之争,观念变了就行。但是90年代的改革是城乡利益的博弈,城里人自己都解决不了,哪个市长能提出‘善待农民工’的口号,就算不错了。”段应碧似乎觉得有些片面,掐灭了烟头补充说,“道理都知道,你当个家试试?”
“1996年就酝酿取消农业税,但不能对外讲,讲出去就通不过了。只发了个九号文件,说了一句,税费改革,分两步走。第一步先取消农业税以外的其他东西,全国都搞了,中央文件还是叫试点,因为地方都不同意。”
“挡着大家发财的路了”
段应碧和陈锡文还想把农民工问题写进中央文件,一番激烈争论后,往往只留下聊胜于无的一句话。而改革收容遣送制度的设想,从一开始就遭到公安系统反对,他们说城市中一半刑事犯罪都是农民工干的。“我们当时给领导送材料都说,宪法没授予这个权力,说到这个程度了,司法部门协调不下来,因为涉及法律修改。”
赵树凯体验过小菜贩的艰难,知道收容所里的毒打和强制劳动,“为什么农民总被牺牲?那么多中央文件,国务院一次一次会议,却没有农民的声音,农民为什么成了局外人?”
中农办尽管是农口重要机构,却也是“大局”的一部分。90年代改革重点已经转向城市,市场经济制度、金融改革、国企改革,重要性都排在农村之前。九号院创造辉煌的背后,是历史垂青,是高层重视,而在后一个十年,利益博弈的格局中,农村与农民处处落败,“没往后退已经算不错了。”段应碧说。
2002年以后,城市下岗潮消退,社保体系初具雏形,借着“孙志刚事件”的舆论环境,“我们顺势做文章”,多方合力,终于废除收容遣送制度。此时,中央财政逼近两万亿,“以工补农,以城带乡”,之后是取消农业税,政策转变之下,乡村开始恢复生气。
“小产权房不合法,不是对农民集体所有权的歧视,是因为土地规划不能建房。”在清华大学公共管理学院的阶梯教室里,我们见到了陈锡文,教室旁走道里挤满了学生和记者,有人未经许可就站起来喊出问题,陈锡文一一作答,声音不大,似乎所有问题都不足以挑战他。
讲座结束,二三十人朝讲台涌去,将陈锡文团团围住,3名助手不断提示“对不起,让一让”。第二天,他说过的话就占据了报纸的显著位置。
接任中农办主任以来,他的声音屡屡出现在媒体报道中:痛批农地增加挂钩,声讨“农民上楼”,反对突破耕地红线改变农地用途。在他背后,城镇化的机器轰然作响,每年有2100万人涌进城市定居,房地产疯狂生长,土地供应日益紧张。随着城镇化成为当下中国的焦点,他被推到了风口浪尖。
市长们绞尽脑汁想出各种经营土地的主意,都被陈锡文识破和抨击。一次调研中,一位地级市领导告诉陈锡文,准备用3到5年时间把所辖村庄全部拆迁,省出100万亩建设用地。
——“哪来这么多钱?”陈锡文很惊讶。
——“100万户农民让他住楼,至少省出70万亩地,50万一亩就是3500亿,100万亩就是7000亿,什么事干不了?!”
——“你真是了不起,将来出了问题哭都来不及!”
陈锡文阻力重重,“市长们反对他。挡住一些人的财路了。”一名受访者说。
自由市场派学者批评:没有人比农民更了解自己的利益所在,把土地分给农民,赌了、卖了,那是他自己的事,他不是你孩子,你管什么?没有粮食,可以从国外买。
陈锡文则认为,农民工并没有真正成为城里人,教育、就业、社保都没有完善,所以不得不留一条退路,一旦城市经济滑坡,至少可以退回去,2009年的返乡潮就是例子。
在农民无法自发组织的时候,70年代末的农委、80年代的九号院、90年代至今的中农办,其人格化形象是“家长式”的:它知晓利害关系,掌握着进退机宜,必要时顾全大局。
“应不应该把农民当作最重要的政策决定力量?”赵树凯问。7月接受我们电话采访时,他正在美国一所大学访问,在档案馆见到了80年代改革的历史文献。为什么赞成和反对包产到户的都是同一拨人?他的答案是:“九号院其实是高层政治的工具,它之上还有一种力量,那种力量告诉九号院该怎么做、不该怎么做。”
可他又产生了疑问:“那种力量的依据又在哪里?”
责任编辑:乔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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